在我的本族人中,有四位長輩是獵手。我爺爺41 歲參軍打仗,他扛著一支老套筒,帶著一個炊事班在前線上支鍋做飯,打濰縣時曾在寒亭駐扎過40 多天,退伍后依然深愛著他的槍, 便成了一位資深的獵手,但他從不輕易出手;他的親弟弟——我的三爺爺——也是一位獵手。我父親年輕時本該參軍,是我爺爺舍不得兒子,便替子從軍,他就在村里當民兵,護莊保民,練就了一手好槍法,此后打獵幾十年;他的一位堂弟(我的堂叔)是一位更有名的獵手,名從何來?下文將會有交代。獵手有著異常敏銳、堅忍不拔、不怕吃苦、不畏艱險的精神品質,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我的長輩們都是地道的農民,終生與土地、莊稼打交道,雖然有的曾是打獵的好手,但不是以此謀生的獵人。他們的打獵行為,或被生活所迫,偶爾用些許獵物改善貧困的生活;或是業(yè)余愛好,在農閑季節(jié)調節(jié)個人單調的生活;或是為了除害,及時消滅威脅村民安全的野獸。
我父親有兩支長槍,不是那種能發(fā)射制式彈藥的獵槍,而是自制的可以裝填灰藥(黑火藥)、鐵砂的土槍,老家人俗稱土炮。平日里,這兩支槍并排掛在老家北屋東房間的山墻上,未經他本人許可,家人誰也不許亂動。假如小孩們膽敢動了他的槍,那就等著挨一頓揍吧,因此我們自小不敢在他的槍上打主意,倒是對他打獵的背包和藥葫蘆挺感興趣。他打獵的背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裝著鐵砂、引火帽之類,有盛著紅色藥粉的小玻璃瓶,幾段細麻繩、細鐵絲,居然還有十幾粒半干不濕的羊屎蛋——據(jù)說是裝填彈藥后封堵槍筒用的;一個裝灰藥的扁圓的硬殼牛皮葫蘆,開口處緊緊地插著一支藥筒,像一個大肚子的手榴彈。這藥筒用竹子制成,直徑比大拇指還粗,一頭削成斜面一頭封堵嚴實,將灰藥盛滿一筒恰好就是一次裝槍的用藥量。我隔一段時間就找機會偷偷地倒出一點兒灰藥或拿幾個引火帽,去跟伙伴們做一些小兒科的游戲。這種做法不易被父親發(fā)現(xiàn),即使發(fā)現(xiàn)了,充其量被數(shù)落一頓,挨揍的風險卻不大。
在生活困難的年代,獵手擁有一支好槍不是容易的事。我父親慣用那支槍管稍長的,留著另一支槍管略短的備用。我成年后曾向父親請教如何“盤槍”,他告訴我說,土炮打出去的鐵砂呈圓形散布,距離越遠散布面越大,太遠了打不住獵物,太近了就會把獵物打爛,因此獵手得到了一支新槍——不論是新制造的槍還是別人用過的舊槍——都要進行“盤槍”。盤槍時,在一處空曠無人的地方,選擇一堵平整的土墻,從墻根下倒著往外走,數(shù)著步數(shù),或30 步或50 步,立定、瞄準、開槍,然后到墻上察看鐵砂的散布情況,散布過密就要加步數(shù),散布偏稀則要減步數(shù),還需另找一個地方再盤槍,直到恰好為止。這樣,你打獵的時候心中就有準數(shù)了。
每年下了大雪后的三五天,我父親必定選擇一個晴冷的天氣外出打獵。他頭戴棉帽,身穿大衣,用裹腳布纏腳,登上高筒雨靴(這是新中國成立初在前蘇聯(lián)遠東地區(qū)當工人時養(yǎng)成的習慣),背上背囊,扛著土炮,一般自上午九點鐘出門,直至下午三四點鐘才歸來,有時帶回來兩三只野兔,極少空手而歸。我們翹首企盼,等著晚上吃野兔燉蘿卜,對一家人而言,這就是世界上最美不過的大餐了。父親對自己的犒賞,不過一壺熱燒酒、一個兔子頭而已。
曾聽奶奶和母親說,父親年輕時獵殺過一只野狼。那是20 世紀60 年代初,有一只野狼出沒在村西的山溝里,有人偶遇之受到驚嚇,周邊村民相互傳信報警,都不敢獨自下地干活了。父親約了幾個打獵的伙計進行圍獵,成功地獵殺了這只野狼并帶回家來,卻被我爺爺訓斥了一頓,后來把狼尸埋到了村南的汶河邊上。即便如此,當天夜里,母狼帶著狼崽在我家大門外哀嚎,不斷地啃咬街大門,幸虧門板厚實沒有啃透。我小時候看到兩扇街大門中縫下沿的兩角,的確有啃咬缺損的痕跡,至于是不是母狼的報復行為,只有老人們留下的傳說了。
我讀初中的時候,極想跟著大人們去打獵,體驗一把打獵的經歷,向父親提出要求卻被斷然拒絕,便去求堂叔。堂叔說,可以跟著他去,但不許走在前面,要跟在他身后30 步之外,還不許弄出動靜來,不許半路上打退堂鼓,保證做到這一些就能去。我沒放過這個機會,下了保證,在一個寒冷冬天的上午跟著堂叔出發(fā)了。我們先去了北嶺,上崖下溝,翻嶺穿田,半晌工夫一無所獲。越過大西溝,再爬上西嶺,繼續(xù)漫無目標地搜尋。時間已經過了晌午,我又累又餓,實在堅持不住了,便找一處向陽的地堰稍作休息,猛然間聽到“砰”的一聲槍響,趕緊手腳并用地爬上去,看到堂叔從不遠處的大土塊下?lián)炱饋硪恢恢袕椀囊巴?,打獵過程就此結束。
上文提到的這位堂叔很有名,這個“名聲”源自鄉(xiāng)親們關于他的一個神奇的傳說——把槍一扔打兔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父親和堂叔使用的土炮,屬于同一種較為原始的槍型,在使用一段時間后必須更換炮臺——在槍筒后端安裝引火帽的小件金屬裝置。在那個年代,炮臺的切削定型、鉆孔旋絲、更換安裝等工藝,全部由村里“鋦鍋鋦盆鋦大缸”的匠人(俗稱“轱轆子”)手工完成的,因此更換的炮臺不穩(wěn)定,傷人事故時有發(fā)生。一般情況下,新更換了炮臺的土炮要驗槍,就是把裝填好灰藥、鐵砂的土炮,綁在支架上或樹干上,用一條長長的細繩連接扳機,驗槍人躲到安全的地方,通過幾次發(fā)射檢驗新裝炮臺的性能,確認安全無虞后才可以正常使用。我堂叔與那位匠人是多年的老友,經他更換的炮臺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問題,因此很放心,便省略了驗槍的環(huán)節(jié)。按照老家不成文的風俗,更換炮臺后第一次打到的獵物,要作為禮物贈送給匠人。我堂叔扛起了新?lián)Q上炮臺的土炮就去打獵了,第一槍無異常,槍響兔倒,但堂叔意猶未盡,又向西南方向的王家溝村地界搜索。那是一個深秋季節(jié),該村的老百姓還在地里出地瓜。我堂叔驚起了一只野兔,立即扣動扳機,引火帽打響了,但槍膛中的灰藥“嗞嗞”冒出青煙,卻不發(fā)射。我堂叔立即把土炮順到地瓜溝中,就地臥倒,“砰”的一聲炸響,片刻過后,撿起土炮來察看,竟毫發(fā)無損,真是莫名其妙!打獵的興致頓時隨風而去。正在出地瓜的百姓聽到了槍聲,紛紛駐足觀看,他們看到了令人驚奇的一幕:“大個子”(我堂叔因身材高大而得的綽號)趴在地里明明向前方打了一槍,卻站起來從身后的不遠處撿起了兔子。眾人堅稱:親眼所見,絕無虛言。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竟成了當?shù)匾粫r的神話。堂叔晚年一直看護自家的蘋果園,他的槍隨身放在園屋子里,便是無言的規(guī)矩的化身,結果被人偷走了。他懊惱異常,逢人便說:“想吃蘋果就來摘兩筐,拿我的槍去干什么?”
我父親去世后,他的槍一直掛在老家北屋東房間的山墻上,直到前些年當?shù)嘏沙鏊绽U槍支,我母親便拱手相送了。
此后至今,我的本族人中再無獵手。
斯人已去矣,精神尚存否?我時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2015 年7 月12 日
后記:我父親去世二十二年了,清明將至,重發(fā)此文以緬懷我的父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