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人》
從前有個男孩，他生來沒有心。
就像失明者看不到這世界的色彩斑斕，失聰者聽不見這世界的喧囂幽籟，一個沒有心的人，也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存在。
小鎮(zhèn)上的居民嫌棄這個孩子的古怪。有些小孩會一邊拿石子扔他，一邊唱著嘲笑的歌謠：空曠的胸膛長不出心吶，就像荒蕪的墓園開不出花。
所幸他的家人都很愛他，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但無論是被欺侮還是被關(guān)懷，對男孩而言都沒有什么差別，他就這樣無知無覺地長大，即使是站在最后一位家人的墓碑前，也沒有掉下一顆眼淚。
這般的麻木令周圍的人感到恐懼，聯(lián)合起來驅(qū)趕無心的男孩。他們搗毀他的住處，偷走他的財(cái)物，令他無法再在當(dāng)?shù)亓⒆恪?/p>
于是無心人踏上了流浪的旅途，簡單的行囊里既沒有對故鄉(xiāng)的留戀，也沒有對未來的期待。
因?yàn)樗麤]有心。
***
幾年過去，無心人走過許多地方，吃過許多苦頭，也見識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和人，其中一些人跟他有相似之處，胸膛里的心天生殘破，就像一個摔碎的罐子，無論多么充沛的情感，都盛放不住，只能從心底的破洞匆匆漏過。
但就是這樣一些生性涼薄的人，卻能混跡于普通人之中，不被排斥，不被識破。
無心人向他們請教，他們告訴無心人，秘訣就是利用心的碎片，留住一點(diǎn)點(diǎn)情感，只在最重要的人面前使用，假裝自己也擁有豐富的喜怒哀樂，哪怕這些情緒并非出自真心。
不過這個方法對無心人沒用，他是徹底沒有心，裝不出自己從來沒擁有過的東西。
其他人露出了同情的表情，無心人分不清他們究竟是真的為自己難過，還是裝的。不過沒關(guān)系，他本來也不會在意，休息夠了，轉(zhuǎn)身又要上路。
這時一位老者叫住了他，告訴無心人，這個問題還有解決的法子。
去找到一顆心，一顆完美的心。老者說道。請求這顆心的主人將它分給你。
這是無心人第一次為自己的流浪確定了目標(biāo)。
他要找到一顆完美的心。
***
不過一顆完滿的心并不容易找到，無心人又流浪了好幾年，接觸了數(shù)不清的人和他們的心，發(fā)現(xiàn)許多所謂的普通人，跟自己先前遇到的那些天生一顆殘破心的人也差不多，沒有本質(zhì)差別。
無非只是心上的破洞有大有小，感情的用處有好有壞罷了。
無心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繼續(xù)流浪和尋找，他決定先停下來，在沿途的一個小村子歇歇腳。
村口有棵老樹，又大又高，一只小貓被困在樹冠頂上，下不來了，無助地喵喵叫。
無心人爬上樹，將小貓救了下來。
倒不是因?yàn)樗麑@小家伙有什么憐憫之心，而是因?yàn)樗幌衿渌麌^的村民，會對太高的地方感到恐懼。
樹下一位年輕姑娘接過了小貓，向無心人表達(dá)了身為貓主人的感激之情。
無心人沒有留意她在說什么，只是盯著這位年輕姑娘，癡癡發(fā)愣。
不是看她鮮活的年華，也不是看她動人的美貌，而是看那顆在她胸膛中躍動著的心，嬌嫩，紅潤，光滑的表面沒有一絲破損的痕跡。
恰巧是一顆完美的心。
這就是無心人在這個村子里留下來的原因。
***
無心人在過去的流浪中學(xué)會過許多事情，唯獨(dú)沒有學(xué)會怎么請求別人將心分給自己。
他甚至連怎樣做出一個祈求的表情都不會，只能笨拙地拿出一些可能奏效的本事，在姑娘面前一一展示。
比如說用向木匠學(xué)會的本事，趕在雨季來臨之前，修葺姑娘家漏雨的屋頂；又比如說用向畫家學(xué)會的本事，用畫布和顏料記下星空下姑娘雙眼里的光芒；再比如說用向面包師學(xué)會的本事，為姑娘的生日奉上一個頂上鑲著草莓的小蛋糕。
這些本事似乎都很有效，因?yàn)槊看喂媚锒紝χ@個被其他村民叫做沒有表情的怪胎——微笑。
笑的很真誠，很高興。
是的，無心人知道那笑里藏著高興，即使他從未真正品嘗過它的滋味，卻奇跡般地感受到了這種情緒。
這大概就是靠近一顆完美之心的魔力。
在一場迎接春天的祭典上，無心人用向魔術(shù)師學(xué)會的本事，在廣場上變出一群白鴿，讓它們朝著姑娘飛去，圍繞著她，圍繞著那顆完美的心。
而抱著貓的姑娘微笑著穿過鴿子群，走到無心人的身旁。
小貓從她懷中跳下地，蹭著無心人的腿喵喵叫，姑娘則踮起腳尖，給了無心人的臉頰一個吻。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姑娘紅著臉說。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不必她再多做解釋，無心人已經(jīng)察覺到對方送了自己怎樣一份大禮。
事實(shí)上，此刻的他已經(jīng)不能被叫做無心人了。
有半顆心，從那一顆完美的心中分出的半顆心，正在他的胸膛中噗通作響。
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與溫暖，激烈而洶涌的情感如潮水一般，朝這個煥然一新的年輕人撲來，淹沒了他，讓他在不知所措的同時，卻又狂喜雀躍。年輕人露出了生命中第一次的笑容，他一把抱起姑娘，在廣場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快活的圓圈。
在這個春天的開始，他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共用一顆完美的心。
***
可惜，這并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
一顆心之所以完美，是因?yàn)樗峭暾?，?dú)立的，倘若它被分做兩半，放進(jìn)兩個靈魂，也就不再完整，不再獨(dú)立。
每當(dāng)他和她依偎在一起，兩顆半心之間的互相呼喚便會發(fā)出共鳴，滋生甜蜜?？梢坏┥晕⒎殖鼍嚯x，兩顆半心就都會被撕裂的痛苦滲透，讓曾經(jīng)沒有心的他明白，原來一顆心中若能放下信任與快樂，同時也就能容納嫉妒與悲傷。
可無論兩個靈魂糾纏的再緊密，也始終分屬于兩個不同的人，有著自己的獨(dú)立意識，不能像那顆被分開的心一樣，完美無隙地貼合在一起。
這痛苦越演越烈，甚至壓過了原本的快樂。有時僅僅是因?yàn)樗?dú)自去鎮(zhèn)上趕一次集，或者她單獨(dú)去果園摘一次梅子，都會讓他們各自捂著疼痛不已的胸口，跌倒在地。
兩人之間為此爆發(fā)了第一次爭吵。
緊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后來的無數(shù)次。
看著姑娘日益憔悴的臉龐，還有兩顆半心被分割的邊緣處漸漸滲出的鮮血，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在他胸膛中產(chǎn)生了，這其中既混合著犧牲自己的心酸，也交織著保全戀人的釋然，一半甜，一半苦，實(shí)在難以描述。
他終于做出了決定，將那半顆心還給了姑娘。
雖然兩顆半心又重新合成了一顆心，長回姑娘的胸膛里，但中間卻留下了一道很深的裂痕，再也不是過去那顆完美無暇的心。
至于失去心的他，從此之后，就又是那個不懂愛與恨的無心人了。
***
無心人離開村子時，姑娘沒有來跟他道別。
只有那只任性的小貓追了上來，圍著他喵喵叫，怎么趕都不肯走開。
換做從前的他，大概會直接丟下小貓，兀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扇缃竦乃?，雖然同為無心人，和最開始的時候，似乎有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蹲下來，抱起小貓，想起了曾經(jīng)姑娘抱著貓朝自己走來時的微笑，這才發(fā)現(xiàn)，盡管那半顆心早已不在胸中躍動，但曾因它而生的所有情愫，都留下了微弱的痕跡。
這些痕跡變成了回音，在他空蕩蕩的胸膛中，回響了一次又一次。
仿佛余生都不會停息。
***
帶著小貓一起流浪的無心人，失掉了流浪的目標(biāo)。
他不再去尋找第二顆完美的心，沒有那個必要，曾經(jīng)擁有過心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足夠讓他知道面對各種狀況時，該給出怎樣才算合情合理的反應(yīng)。
盡管這些反應(yīng)，都并非出自真心。
這樣的無心人不會再被嫌棄和排擠，在流浪的路上，能時不時獲得旁人的善意，讓他和小貓?jiān)诤涞亩估铮材苷业椒块g借宿，有暖烘烘的被窩和食物。
但無心人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都無法彌補(bǔ)他胸膛里的空洞。
曾經(jīng)有過心又失去的后遺癥，始終無法痊愈，反而總在孤單的深夜里，萌發(fā)出一種他從沒體驗(yàn)過的，名為思念的東西。
思念的，站著那個離他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姑娘。
無心人將小貓緊緊抱在胸前，聽著窗外的風(fēng)雪呼呼作響，流下了生命中的第一滴眼淚。
雖然他并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
***
在往后的日子里，無心人依然四處漂泊。
他會許多門手藝，足以養(yǎng)活他和小貓，但他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因?yàn)樗フJ(rèn)識許許多多，有著不同經(jīng)歷的陌生人。
無心人會幫助這些陌生人完成一些急切的工作，卻從不索要金錢或其他物件當(dāng)做報(bào)酬。
他唯一索取的回報(bào)，是當(dāng)午夜來臨，所有人都入睡之際，借用一晚他們的心。
這樣，他就能把這顆借來心放進(jìn)自己的胸膛里，做一個有心人的夢。
他在夢境中，看到過一顆完滿的心是如何被撕裂毀壞，也看到過一顆殘缺不全的心是如何恢復(fù)痊愈。盡管這些陌生人的心，在經(jīng)歷過各自的紛繁人生之后，都滿是漏洞與傷痕，但只要?dú)埩羝渲械母星槭钦鎸?shí)的，那就是他所懷念的，活著的味道。
哪怕等天一亮，他從夢境中蘇醒，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但這種充實(shí)的感覺畢竟是虛幻的，短暫的，每當(dāng)他將借來的心交還給原先的主人，都會感到自己胸中的空洞，越擴(kuò)越大，難以掩蓋。
沒有辦法，那些胸膛充實(shí)的普通人，那些有資格去愛與恨的人，至少他們天生都有一顆心。
無論完美與否。
不像無心人，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沒有。
***
就這樣又過了若干年，無心人不再年輕。
陪伴他的小貓也漸漸變成了老貓，在某個溫暖的春日午后，睡在他懷里，不再醒來。
無心人在流浪的路邊找到一塊荒蕪的草地，將老貓的軀殼埋下去，壘起一個小小的墳?zāi)?，然后在旁邊坐了很久，很久?/p>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哪里走。
就在這時，貓的墳?zāi)股厦劝l(fā)出一個稚嫩的幼芽，很快長高長大，抽出枝條，長出葉片，變成一叢翠綠色的植株。
植株頂上，開出了一朵火紅色的玫瑰花，它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像只頑皮的貓咪一般，輕輕蹭著無心人的手。
無心人突然就有了主意，他摘下那朵玫瑰花，朝自己來時的方向，往回走。
這段路很漫長，因?yàn)闊o心人已經(jīng)走的太遠(yuǎn)。他需要穿過荒漠，跨越重洋，翻越高山，將來時的認(rèn)識的所有人，又見過一遍。
他們都還記得他。
你是那個有點(diǎn)古怪，但又熱心腸的流浪者。他們對無心人說。這次是要回家了嗎？
無心人沒有回答，只是朝他們揮了揮手。
然后繼續(xù)往回走。
***
走了很久，無心人終于回到了當(dāng)年那位姑娘居住的村莊，帶著那朵永不枯萎的玫瑰花。
村口那棵老樹還在，無心人在樹下停住，躊躇很久，沒有往里走。
直到他想找到人先走出來，看到了他。
兩人四目相對，馬上認(rèn)出了對方，但只是互相看著，都沒有說話。
當(dāng)然，那位姑娘如今也不年輕了，容貌不如從前。但無心人仔細(xì)看的，卻是她的那顆心。
那顆曾經(jīng)嬌嫩光滑的完美之心，仍然有一道貫通的裂痕，不過相比當(dāng)年分別之時，已經(jīng)淡薄了許多，不再那么嚴(yán)重深刻。然而在心的其他地方，又出現(xiàn)許多新的疤痕與破損，重重疊疊，反反復(fù)復(fù)，有些地方甚至已經(jīng)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看得出，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它不斷受傷，不斷愈合，竭盡所能地承擔(dān)生活中所有的苦難與釋然，帶著傷痕與驕傲，始終頑強(qiáng)地躍動著。
這不再是當(dāng)年那顆光潔無瑕的心了。
可是在無心人見識過無數(shù)破碎又愈合的心之后，他知道，這樣一顆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始終堅(jiān)韌的心，才配得上最坦誠、最純凈的人生。
這才是一顆真正完美的心。
***
我的貓呢？不再年輕的姑娘問道。我讓它要好好陪著你的。
無心人搖搖頭，姑娘明白了，嘆了口氣，表情有些悲傷。但看到無心人將手里的玫瑰花送給自己，又笑的像兩人最初見面時那樣高興。
謝謝。她說。花很美。
無心人看著她嗅著花瓣的模樣，也笑了。
這笑不是假的。
因?yàn)樗缭角饺f水，只是為了回來跟她說一句話。
雖然我沒有心，但只要能看到你帶著一顆完美的心好好生活，也會覺得很高興。
說完，無心人轉(zhuǎn)身想要離開，不再打擾對方平靜的生活，但才剛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胸膛一陣疼痛。
他勉強(qiáng)忍痛又走了幾步，但那股疼痛卻愈發(fā)厲害，以至于他支撐不住，難受地跌坐在地上。
這令無心人不禁想起自覺當(dāng)初與姑娘合用一顆心的時候，但同時也讓他困惑，因?yàn)檫@一回，自己并沒有跟對方分享同一顆心，為什么這種因分別而生的疼痛卻還存在？
姑娘追了上來，扶起他的同時，又驚喜地喊道：你也有了一顆心。
無心人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胸膛中，正躍動著一顆小小的心。
真的很小，很稚嫩，就像那顆之前剛從小貓墳?zāi)股祥L出的花芽，生機(jī)蓬勃，美好無暇。
短短一瞬，他想起了許多年前，某位老者讓自己去尋找一顆完美之心的建議，還有兒時被其他孩童扔石子時所聽到的歌謠。
空曠的胸膛長不出心吶，就像荒蕪的墓園開不出花。
除非，有個無私的人愿意將自己那顆完美的心分給他，把心因被撕裂而滴下一顆心頭血作為種子，埋在那片空曠的胸膛里，經(jīng)由厚重的歲月滋養(yǎng)，思念的眼淚灌溉，直到最后，從靈魂深處，長出一顆真正的心來。
無心人，不，是這個一直在流浪和尋找的男人，終于有了一顆屬于自己的心。
這顆心是一顆獨(dú)立的、完整的心，同時也是一顆有著牽掛的心。它會因分別太遠(yuǎn)而思念和悲傷，但也充滿著對重逢的堅(jiān)持和希望。
只不過，它現(xiàn)在還十分孱弱嬌小，還需要許多許多愛的澆灌與守護(hù)。
別擔(dān)心，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已經(jīng)攢夠了跟你一起去流浪的勇氣。姑娘牽住他的手。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當(dāng)時沒有跟緊你，這一次，無論你去到哪里，都請你帶著我，讓我來照看這顆小小的心。
下一秒，是這個男人緊緊擁抱住心愛的姑娘，在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大樹下，哭的像個新生的孩子。
很抱歉，這依然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
但沒有關(guān)系，我們只需要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有兩顆完美的心，以及它們各自所鑲嵌的靈魂，從此緊密相依，一起走過漫漫長路，一起經(jīng)歷人生悲喜。
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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