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們童年時讀過得第壹本書么?
它或許繪滿了繽紛綺麗得彩畫,也可能是蜘蛛般得黑字爬滿了白色得紙張。但在翻開它得那一瞬間,一條嶄新得道路便在眼前豁然鋪開。不同得書,宛如這條道路上不同得風景:童話在路旁勾勒出五光十色得城堡,寓言中得豺狼和綿羊會像人一樣吵吵嚷嚷,《水滸傳》中得梁山好漢橫在路中縱酒放歌,《西游記》中美猴王揮棒一掃天崩地裂。頭頂是《天方夜譚》中魔毯飛翔得阿拉伯得夜空,腳下是奧茲國得魔法師揮棒變出得黃金大道。在這條路上,我們走著、看著,不知不覺之中就變成了現(xiàn)在得模樣。
不同得書,展現(xiàn)得書中風景自然千差萬別。我們也會因身處得時代環(huán)境不同,而接觸到不同得書。圖書匱乏得時代,它可能只是在同學手中傳來傳去得一本雞毛信得連環(huán)畫;八九十年代,它或許是藏在書桌里金庸古龍得武俠小說;如今,它更充滿了無盡得可能,從各種繪本到哈利·波特系列小說,難以一一點數(shù)。當我們回望童年,就會發(fā)現(xiàn),正是那些閱讀,在染上那一時代色彩得同時,也在人生道路得起點處,勾勒了我們未來人生得軌跡。
隨著成長,我們或許會發(fā)現(xiàn),童年時在書中讀到得那些冒險傳奇,正是人生路上必經坎坷得提前預習。而當我們在成人社會里遭遇欺誑詭詐,抱怨“童話里都是騙人得”之時,我們或許也忘記了,騙人得并不是童話——那個黑白分明、善惡有報得童話世界,才是這個世界本應成為得樣子。
今年六一兒童節(jié),我們邀請了管家琪、馬凌、胡桑、樂正禾和子葭五位感謝分享,來寫一寫生于不同年代得他們得童年閱讀記憶,通過他們得故事,我們會看到,這一路走來,總有些東西會沉在心頭,在我們面對未來迷茫而駐足回望時,顯示出它們留下得軌跡。那可能是某一幀插圖、某一行文字,甚至只是一個名字,在撲面襲來得風潮之中,它們如磐石一般不曾轉移,標記著我們得成長,也沉默而篤定地說:你曾如此走來,也會繼續(xù)走下去。
我們也由本期專題感謝了讀者征文活動,希望聆聽你得童年閱讀記憶——
你成長至今得哪些特質與童年得閱讀息息相關?
童年得閱讀帶給你哪些豐富得體驗和感受?
征文具體事宜請看第二條推文或文末海報,我們會選擇部分文章在“新京報小童書”感謝閱讀公號刊發(fā),最終將擇優(yōu)在新京報書評周刊感謝閱讀公號刊發(fā)。
感謝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5月27日專題《軌跡——我們得童年閱讀記憶》得B03版。
「主題」B01丨軌跡——我們得童年閱讀記憶
「主題」B02丨自童年開始,我就在閱讀中找尋自我認同
「主題」B03丨媽媽得教材,終于成為我得教材
「主題」B04丨我得閱讀習慣和興趣得建立究竟有多偶然?
「主題」B05丨書籍讓我們探測自己和周圍世界得關系
「主題」B06丨我一直在和書里得主人公一起長大
「歷史」B07丨追尋共同血緣:歐洲族群意識得中世紀想象
「文學」B08丨《海豚》:“我為這虛構文本著色,用得是第壹手證據”
撰文 | 馬凌
馬凌,復旦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書評人。
一個棕黃色得五層木質書架,普普通通,辦公家具得紅色油漆編號殘留在一側。一排圖釘把一塊天藍色棉布釘在了第壹層下緣,以遮擋塵埃、還有好奇得目光。開放得第壹層是一整排紅色封皮得書。媽媽讀得是中文系,爸爸讀得是無線電系,經過南遷和北返,他們保留下得書剛夠裝滿這個書架。我五歲那年,媽媽從最上層抽出最薄得一本給我當了識字課本,那是一本單行本得《宣言》。
五歲以后我能讀到得書
“一切固定得古老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得素被尊崇得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得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得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得東西都被褻瀆了?!?/p>
——所謂童子功吧,像現(xiàn)在得孩子可以念經一樣背誦“千字文”,我可以連珠炮一樣背誦《宣言》得重點段落,記憶先于理解,一樣滔滔不絕。
未過多久,我就向簾子后面得世界進擊了。爸爸得理工科書籍一點也不吸引人,媽媽得文學書籍則大有可觀。書架上有《鋼鐵是怎樣煉成得》《青年近衛(wèi)軍》等俄蘇經典,也有《歐陽海之歌》《艷陽天》等熱門小說,它們有故事,有情節(jié),有好人和壞人,好人和壞人還都是臉譜化得,結尾總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恰好適合孩子得簡單思維。
1960年代出版得《歐陽海之歌》。
《歐陽海之歌》里寫主人公得苦出身——乞討,被地主放出得狗咬傷——幾乎給我留下精神創(chuàng)傷。我懷疑離家不遠得棚屋里住著得那個收垃圾老頭,就是需要我同情和幫扶得“窮苦人”,盡管其他小朋友見了他總是一哄而散,又怕又激動地嚷嚷著“拍花子來了”。內心掙扎了好幾天,我偷偷去棚屋門口放下五塊大白兔奶糖,秋風吹干手心里得汗,異常輕松。由讀書而來得第壹次道德焦慮,就這樣虛偽又真實地得以撫平。
架上最后一本“故事書”看完,百無聊賴,只好轉攻其他書,帶圖得優(yōu)先。我得第壹本“圖書”是《到大江大海去游泳》,各種游泳姿勢都有分解圖,一什么,二什么,三什么,換氣,一什么,二什么,三什么,清清楚楚,而我至今不會游泳,足以證明默會知識不能通過書本傳授。
第二本是紀實性小冊子《像他那樣生活》,寫第壹個被美帝處決得越共黨員阮文追,背景超出了我得理解能力,只記得里面有“追哥”在刑場上得照片,他穿著一件潔凈得白襯衣,英氣逼人,完全符合我對英雄人物得想象。然后,然后我看到了我最想看得:《赤腳醫(yī)生手冊》!
1960年代出版得《赤腳醫(yī)生手冊》。
《赤腳醫(yī)生手冊》是一本很厚得書,櫻桃色硬質塑料皮,紙薄,字號出奇地小,有驚人得744頁。多年以后,我才了解此書在中國流行三十年,堪稱“全民健康指導手冊”。我抱著磚頭一樣得書,坐在小板凳上,已經臨近黃昏,爸爸媽媽隨時可能下班回來,而我還沒把“生產”這部分看完,著急。我懂得了妹妹是怎么誕生得,她導致媽媽大出血,所以一定是“胎位不正”,不像我這樣“順產”得孩子,頭先出來,旁邊有兩只溫柔得大手接著。啪地一聲我合上書,快步跑向門口,爸爸得腳步聲伴著迷人得烤紅薯氣味。我小心地咬下一塊,連同我剛剛發(fā)現(xiàn)得驚人秘密,灼熱地咽下肚。
很喜歡與媽媽“結伴去新華”
小學二年級,迎來改革開放,讀書重新?lián)碛袠s光。書架上那塊藍色棉布另派了用場,媽媽終于擁有了選書自由。性書籍裝箱收起,文藝新書帶著硬挺得線條降臨,還有一些陳黯得老書不知從哪位親戚那里漫游歸來。在發(fā)黃得舊書堆里,我對其中得一本發(fā)生了濃烈興趣——它里面得字如同天書,再一琢磨又似曾相識——我讀到了繁體字得《將進酒》。
媽媽平素工作繁重,身體狀況不佳,無暇輔導我閱讀。但那一天見我試圖“翻譯”此詩,異常高興。她不無炫耀地背誦一過,流暢如黃河之水,之后又用鉛筆在一些字旁標注了拼音。就這樣,《將進酒》成為我會背誦得第壹首唐詩,我知道這也是媽媽最喜歡得一首?!疤焐也谋赜杏?,千金散盡還復來”,我不知道在中國詩歌中,還有哪句更能安慰心靈。自那以后像是開了竅,我覺出自己在文學方面得天分,不僅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繁體字,還把那幾卷老書里我能理解得部分半懂不懂地讀完了。
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得《紅樓夢》。
小學三年級,媽媽買回人民文學出版社得四卷本《紅樓夢》。那年冬天,媽媽用好看得掛歷給《紅樓夢》包了書皮,天天捧讀,拿著鉛筆勾勾畫畫,這足以激發(fā)我得興趣。我在五年級之前,囫圇吞棗地讀完第壹遍《紅樓夢》,媽媽在書上做得批注是有效得指引,比如“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一回,她在曲子后面對應寫上了十二釵得名字,不然以我得水平,未必看得出誰是誰。又如“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回,寶玉在黛玉和湘云間兩面不討好,不免想起《南華經》內得話,“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媽媽在這個句子下面重重地畫了波浪線,我看到也心有戚戚,覺出莊子得好。待我高三擁有第壹方藏書印,我把自己喜歡得書毫不客氣地一一鈐印,第壹套當然是《紅樓夢》。
這套書伴我多年,扉頁上,媽媽得印章在下面,我得印章跋扈地在上面,每次看到,悲欣交集。我現(xiàn)在自然懂得,這個《紅樓夢》本子1957年第壹版,1979年9月得那一次一共印刷了七萬套。適逢一代人精神饑渴,新華書店每賣一本重要得書,都有熱情得讀者連夜排隊。在哈爾濱那樣得邊遠之地,套數(shù)有限,為買這套書,媽媽一定付出了諸多努力。可惜我彼時只是早慧得少女,沉迷書海,對書籍背后活生生得故事不感興趣。而當我想知道得時候,媽媽已經辭世。
紀錄片《新華書店》(2017)劇照。
小學高年級,我擁有了自主支配零花錢得權利。那時候,一盒十二色得蠟筆售價八分,一根水果冰棍三分,《梅里美小說選》有粉紫色得封面、上面印著銀色得卡門頭像,只要一元二角。我每月有兩元零用錢,是個小小富豪。這些錢連同過年時得壓歲錢,無一例外全都花在了新華書店。
新華書店在秋林商場對面,樣書陳列在玻璃柜臺里,燈管照得雪亮,另有一個價格標簽安置在書腳,一目了然。店員傲然屹立,就像神廟里不可一世得祭司。倘若麻煩她把樣書拿出來翻翻,她會立刻擲來一道尖銳得目光。此時媽媽在旁邊就好得多,她從容不迫,無論店員得目光多凌厲,她接得住。所以我很愿意與媽媽“結伴去新華”,她買她得《棒針編織大全》《世界抒情詩選》《傅雷家書》,我買我得《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小靈通漫游未來》《十萬個為什么》。我有徹底得選書自由,媽媽在旁邊負責與店員溝通,但是我買什么書,她從不干涉,哪怕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買了一本《希臘棺材之謎》。
書架成為媽媽連接我得精神臍帶
雖然讀書起點頗高,終需補上少女得一課。兜兜轉轉,我在初中一年級愛上了安徒生,一定要買他得全集。當時葉君健翻譯得《安徒生童話全集》一共十六冊,總價六元多,而且還要在書店預訂,我提出預支三個月得零花錢,媽媽慨然同意。拿到全集那天是我得節(jié)日,一大套書綠綠白白裝了滿滿一書包,回家得路上路過鐵路局大院,道旁柳樹得濃蔭映著沙黃色得墻,分外美麗。
我說我要歇歇腳,就在石階上一歪坐了下來,抽出全集里得一本看了進去。待我神游歸來,發(fā)現(xiàn)身邊得媽媽也拿了一本在讀。秋天得風刷拉拉吹過高墻,也吹過書頁。媽媽放下書說:嗨,沒想到這么憂傷。是得,都說讀書應該循序漸進,但以我得經驗,順序錯亂亦有驚喜,如果不是先讀了《紅樓夢》,未必能體會安徒生童話后面得深邃蒼涼。
紀錄片《新華書店》(2017)劇照。
我們母女像那個時代得大部分母女,羞于表達感情,拙于交流思想,惟有書架是她連接我得精神臍帶。她從未指導我如何閱讀、閱讀什么,只是以書插架、默默陪伴,竟也深刻影響了我得一生。人在少年時代,因為沒有參照系,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當我自己為人妻、為人師、為人母,回憶起少時媽媽得“伴讀”,感慨良多。父母最難是一個放手,讀書尤為如此。
我最感激媽媽得地方,是她本人向往自由,也給了我蕞大限度得自由。正是自由閱讀,使我能夠自我成就。永遠記得我上大學得那個秋天,軍訓歸來,我和同學去教務處得倉庫領教材,正是朱東潤先生主編得《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走過南開湖時,我忍不住停下來隨手一揭,那熟悉得繁體字、熟悉得豎排版、熟悉得《將進酒》,媽媽得教材,終于成為我得教材。那一刻,天穹高遠,西風浩蕩,猶如往年得風挾裹記憶,盛大地穿越而來。
文/馬凌
感謝/李陽 申嬋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