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中，他們是甜蜜的一對，進進出出永遠牽著手，吃飯時互相夾菜。然而楊儷萍的家人對朱曉東并不滿意。直到兩人談婚論嫁時，楊儷萍的父母才第一次見到朱曉東本人。
婚禮上，考慮到朱曉東的經(jīng)濟條件，楊儷萍沒穿婚紗。她穿了一件白色蕾絲上衣，搭了一條牛仔褲。
朱曉東與楊儷萍的合影。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文｜新京報記者王翀鵬程編輯｜滑璇
校對｜郭利琴
?本文約5000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鐘
自首的前一晚，朱曉東幾乎打了整夜的《王者榮耀》，從晚上十點到清晨四點。其間他出過一次門，繞過六個垃圾桶，把亡妻楊儷萍的手機、身份證扔進蘇州河的一條支流。
他還試圖在陽臺的晾衣架上自殺?？闪酪录軘嗔耍坏梅艞?。
105天前，朱曉東扼住了楊儷萍的脖子，導(dǎo)致其機械性窒息死亡。
105天里，他用楊儷萍的身份證和別的女人到酒店開房，通過楊儷萍的支付寶賬戶給自己轉(zhuǎn)錢，從楊儷萍的信用卡里透支十多萬元到南京、海南、徐州、南昌、無錫、韓國首爾等地旅游。
親友們以為楊儷萍仍然活在世上。她的微信照樣與好友進行文字互動，朋友圈里圖文并茂。但她的手機出了故障，無法進行語音交流。每當(dāng)有人打來電話或發(fā)出語音聊天邀請時，都會被告知只能用文字溝通。
2017年11月29日，朱曉東故意殺人案在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公開審理。被法警帶進法庭時，他身穿一件深藍色單衣，身形消瘦，面容清秀。
法庭上，朱曉東講述了他與楊儷萍的交往，以及殺妻藏尸經(jīng)過。除去殺妻藏尸的部分，他和楊儷萍的婚姻與普通人沒什么不同。
“奶油小生”和乖乖女
30歲的朱曉東是上海本地人，10歲那年，父母離異。他的初中同學(xué)曾經(jīng)告訴楊儷萍的父親，初二那年，朱曉東因參與搶劫被警察當(dāng)場抓住。初中畢業(yè)后，朱曉東升入上海市南湖職業(yè)學(xué)校，19歲便離開校園走入社會，成為上海某商場的店員。
在同齡男孩中，朱曉東屬于比較漂亮的那種，與演員胡歌有些相像。用楊儷萍父親的話說，他是個“奶油小生”。
2007年，剛滿20歲的朱曉東不甘平庸，報名參加了東方衛(wèi)視的歌唱類選秀節(jié)目“我型我秀”。張杰、薛之謙、戚薇等歌手，都是在這檔節(jié)目中成名。
朱曉東是那年中性風(fēng)格的代表選手，被粉絲們視為“王子”。在他“干凈得讓人心動的臉龐和純凈如初的眼神”中，不少女孩為之心醉。
如今，網(wǎng)上已經(jīng)很難查到朱曉東是在哪輪競爭后慘遭淘汰的。但“我型我秀”沒能改變他人生。選秀后，他又回到商場，繼續(xù)做銷售員或陳列員。有時，只做幾個月便辭職走人，在多家商場間輾轉(zhuǎn)切換。
盡管收入不高，參加過選秀的朱曉東卻過著出手闊綽的日子，吃穿用度十分講究。他頻繁出入酒吧，花幾千塊買一件衣服，還在網(wǎng)上賭球，欠下一屁股債務(wù)。
2013年夏天，朱曉東在一次聚會上遇到了與他同歲的楊儷萍。和朱曉東一樣，楊儷萍也是個漂亮的人。她長發(fā)披肩，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顯得乖巧可人。
楊儷萍同樣是上海本地人，父親曾是軍人。幼年時期，她家和三戶親戚擠在一處60平米的小房子里，平輩的三個姐妹里，她最小。
楊儷萍生活照。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她從小就生得好看，也愛打扮，燙個小卷毛，長長的睫毛眨巴眨巴，像個洋娃娃?！睏顑嫉谋斫銓冄笫[（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記者回憶，表妹自小被人護著長大，安靜溫順。她沒和誰大聲說過話，也沒和誰紅過臉。受了委屈時，就自己躲起來，偷偷哭。
高中畢業(yè)后，楊儷萍考上了上海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她喜歡看張小嫻、張愛玲的書，依然是宿舍里最安靜、最溫柔的一個。同宿舍的毛毛（化名）記得，楊儷萍只生過一次氣：同學(xué)忘了通知她計算機考試時間，害得她只能補考。不過第二天，她又高興起來。
與朱曉東相識時，楊儷萍已是上海市晉元高級中學(xué)附屬學(xué)校小學(xué)部的語文老師。在上海，晉元附校是重點小學(xué)，想在那里做老師，要經(jīng)過面試、筆試、政審、體檢等好幾輪競爭。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楊儷萍通過層層選拔脫穎而出。
在一段2014年上傳的公開課視頻資料中，楊儷萍穿著青藍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灰色針織衫。她講課時聲音輕柔，不時跟臺下學(xué)生互動。
楊儷萍也有與乖乖女不同的一面。她幾乎不和父母分享自己的生活、工作，不時會向家人屏蔽一些微信朋友圈。當(dāng)初她到晉元附校應(yīng)聘的事，她的父母是校長來家訪時才知道的。
她還喜歡日本視覺系藝人石原貴雅——一個打著眉釘唇環(huán)、全身文滿刺青的搖滾歌手，很酷。她用“382”為自己的微博昵稱結(jié)尾，在日語發(fā)音中，那是石原貴雅名字的諧音。
不太滿意的女婿
在楊儷萍眼中，朱曉東大概也是一個很酷的人。
他們相識后沒多久，朱曉東就消失了。再次出現(xiàn)時，他告訴楊儷萍，自己離開是因為腦中生了腫瘤，治療無望。離開后，他獨身前往西藏，住在雪山腳下，喝雪水，吃野兔。后來他的頭不疼了，到醫(yī)院復(fù)查時發(fā)現(xiàn)病已痊愈。直到此時，他才回來，鼓起勇氣追求她。楊儷萍向朋友轉(zhuǎn)述時，感覺他很“神”，一臉崇拜。
朱曉東還有一個很酷的愛好，飼養(yǎng)冷血動物。蜥蜴、蛇、蜘蛛等，最多的時候有十幾只。他把它們放在玻璃柜里，一個一個碼在墻邊，占了半面墻壁。據(jù)媒體公開報道，他養(yǎng)的蛇、蜥蜴以老鼠為食，所以他又開辟出一片區(qū)域養(yǎng)老鼠。
2013年9月，楊儷萍與朱曉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但她的家人并不知情。直到一年后，楊儷萍發(fā)了二人同去參加婚禮的朋友圈，家人才知道她交了男友。
楊儷萍和朱曉東在朋友圈的合照。
照片中，朱曉東穿著白襯衣、黑西裝，胸前別著一朵紫色的花，背頭油亮。楊儷萍挽著他的手，抿著嘴笑得很甜。
楊儷萍告訴父母，朱曉東體貼、孝順、愛干凈，對她很好，還會給她做飯。在旁人眼中，他們是甜蜜的一對，進進出出永遠牽著手，吃飯時互相夾菜。楊儷萍的同事們還見過朱曉東來學(xué)校幫忙出黑板報、收拾東西。
有時，楊儷萍會在朋友圈里秀恩愛。比如朱曉東起大早搶購iPhone7，她會發(fā)一條“7點半鬧鐘起來給我搶ip7，聽他說點進去的瞬間就沒了，郁郁寡歡到現(xiàn)在，說自己是廢物，打電話問內(nèi)買（內(nèi)部購買），也是沒有。笑醒，就算沒買到我也開心啦?！敝鞎詵|給她做早餐，她又發(fā)一條“以后養(yǎng)生節(jié)目少看看……推薦什么買什么……一大早起來就逼著我吃海參……誰早餐吃這玩意的啦”，緊跟著是一個難以下咽的表情符號。
然而楊儷萍的家人對朱曉東并不滿意。直到兩人談婚論嫁時，楊儷萍的父母才第一次見到朱曉東本人。后來，朱曉東又到楊儷萍家吃過幾次飯，每次話不多，吃完就鉆進楊儷萍的小屋里說悄悄話。
一次家庭聚會上，朱曉東當(dāng)著楊家親戚朋友的面說：“楊儷萍我老歡喜了，其他人不可以罵她，她爸媽也不能罵，只有我可以罵?！边@番話讓楊家人不舒服。楊儷萍的姥姥覺得他油嘴滑舌，“不可靠”。
不過，楊儷萍的家人無意棒打鴛鴦。2015年的最后一天，朱曉東和楊儷萍去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半年后又在人民廣場附近的萬豪酒店辦了結(jié)婚酒席。
考慮到朱曉東的經(jīng)濟條件，楊儷萍沒穿婚紗。酒席上，她穿了一件白色蕾絲上衣，搭了一條牛仔褲。
朱曉東還是一副講究的打扮，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
朱曉東生活照。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28號樓404房
結(jié)婚后，兩人住在虹口區(qū)某小區(qū)的28號樓404房。此前的20年，朱曉東和母親住在這套單元房里。直到朱曉東新婚，朱媽媽搬出去，楊儷萍搬進來。
28號樓是一棟五層小樓，始建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舊且極具上海特色。一米長的外接晾衣架從每個窗口伸出來，把天空切割成大小不等的長方形。各色床單、衣服，飄在這些長方形里。
樓道里燈光昏暗，刷著紅漆的木質(zhì)樓梯和扶手已經(jīng)褪色，露出斑駁的木板，散發(fā)著腐朽的味道。只要有人上下樓，樓梯便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404房正對著樓梯，只有30多平米，包括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臥室和一個小陽臺。門口對著廚房，沒有客廳。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曾經(jīng)的濃情蜜意在這個晦暗逼仄的空間中逐漸化為泡影。
在朱曉東眼里，楊儷萍經(jīng)常因為瑣事和他吵架，“會一直鬧別扭”。有時，是對飯菜不滿意；有時，因為買東西不合心意。
楊儷萍則告訴朋友，朱曉東有點小氣，不喜歡她和朋友們多來往。楊儷萍的大學(xué)同學(xué)于敏（化名）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記者回憶，“萍在外面有什么活動，朱曉東也一定要跟著?！?/p>
朱曉東甚至卸載了楊儷萍手機上的微信軟件。2015年2月10日，楊儷萍在微博上寫道，“前幾天微信刪了，找我就短信或電話。女性隨時OK，男性有被刪除的風(fēng)險，在未來的48小時，微博也要戰(zhàn)敗了，開始陸續(xù)刪人。這不是演習(xí)，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可朱曉東自己并不檢點。2016年年中，楊儷萍發(fā)現(xiàn)朱曉東和其他女人有來往，兩人大吵一架。事后，朱曉東在一張黃色的紙板上，用潦草的字跡寫下一份保證書：“保證只有你一個，保證再也不和別人發(fā)信息，不會和別人聯(lián)系，手機每天都可以給你看，手機記錄隨時可以看?！?/p>
紙板的左下角還有一行歪斜的小字：如果有，燒炭，在家里，一起死。
朱曉東說，自己寫下這樣的話并非要殺死對方，而是楊儷萍早就發(fā)現(xiàn)過自己的外遇，曾揚言要“燒炭自殺”。
保證書沒什么作用。沒過多久，朱曉東又開始和別的女人搞曖昧。當(dāng)年七八月份，他假裝未婚之身，與小路（化名）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此外，他還有第三個女人，楊儷萍、小路均不知情。
楊儷萍遇害后一個星期，朱曉東便帶著第三個女人去了韓國旅行。楊儷萍遇害后兩個月，他約了小路外出開房。
除了與異性相處的問題，錢是朱曉東、楊儷萍爭吵的另一誘因。結(jié)婚前，楊儷萍幫朱曉東還過數(shù)萬元債務(wù)。結(jié)婚后，二人又因為裝修貸款的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
2016年8月25日，28號樓404房的矛盾集中爆發(fā)，朱曉東和楊儷萍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據(jù)朱曉東說，楊儷萍在民政局“以死相逼”，手續(xù)沒辦完，兩人就回了家。
楊儷萍生活照。圖片來源于楊父微博
購書、辭職、買冰柜
盡管朱曉東多次否認，但楊家人認為，或許從那時起，楊儷萍的死就埋下了種子。楊家的代理律師樊颙推斷，朱曉東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絕非偶然。
2016年8月28日凌晨兩點左右，朱曉東從網(wǎng)上訂購了一批書籍，其中一本名為《死亡解剖臺》。書中描述了冰箱藏尸的片段，與他后來的藏尸手法極為相似。
朱曉東卻說，書是楊儷萍選的，自己沒有看書的習(xí)慣。事后，法庭也認為，書中內(nèi)容不能作為證據(jù)。
不到一個月，朱曉東又在網(wǎng)上訂購了冰柜，放在狹窄的小陽臺上。他說買冰柜是為了冷凍老鼠，飼養(yǎng)家里的蛇和蜥蜴?！膀狎嫫骄?天要喂一只老鼠，蛇一周吃一只老鼠。要買活的，然后放入冰箱冷凍?！?/p>
那段時間，朱曉東剛從他工作的瑪莎百貨辭職不久，待業(yè)在家。在他的陪同下，楊儷萍也一反常態(tài)，從晉元附校辭職。
2016年9月14日下午，夫妻二人敲開晉元附校駱校長辦公室的門，并排坐到駱校長對面，遞上了“辭職信”。對于學(xué)校來說，楊儷萍辭職前毫無征兆。當(dāng)天上午，她還在給孩子們上課。
11月29日，楊儷萍原來班級的家長們來到庭審現(xiàn)場，對楊家表示支持。
不等楊儷萍說話，朱曉東先開口了。他告訴駱校長，自己馬上要到香港培訓(xùn)半年，薪水漲到2萬元左右。
“楊儷萍也去香港嗎？她去干什么呢？”駱校長問。
“她要過去幫忙做家務(wù)。”朱曉東回答。
駱校長試圖挽留楊儷萍，從各個方面幫她分析，希望她慎重考慮。但十五分鐘的交談中，楊儷萍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情愿。
那次見面，朱曉東縝密的話語給駱校長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覺得這個男孩身上有一種超出年齡的成熟。
事后，駱校長單獨找來楊儷萍，再三叮囑，辭職的事一定要和父母商量。他還說，辭職后，如果哪天不想在家待著了，還可以回來。楊儷萍哭了。
可楊儷萍沒把辭職的事告訴父母。2016年9月19日，她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屏蔽了家人?！白罱谵k離職，老公對我各種好，我有點恐慌……吃了頓大餐然后問我要不要買衣服……黑人問號”（網(wǎng)絡(luò)上很有名的一張表情圖）。文字下是五張美食照片。
之后，楊儷萍告訴駱校長父母同意她辭去工作。她承諾，自己會干到10月14日。
11月22日，楊麗萍30歲冥誕。家人在她的照片前，擺上了蛋糕。
“就是想讓她不要再嘮叨”
楊儷萍從晉元附校離職的第二天，便和朱曉東一起到杭州旅游。
據(jù)朱曉東講，旅行并不愉快。先是朱曉東沒有訂到滿意的酒店，讓楊儷萍不滿；后來返程時，朱曉東又沒買到高鐵票，楊儷萍和他吵了一架。行程中和回家后，他都試圖安撫楊儷萍的情緒。但直到10月17日早上，楊儷萍還在抱怨。
那天早上十點多，在28號樓404房，朱曉東站在床邊，左腳跨在床上，右手掐住楊儷萍的脖子。楊儷萍喊不出來，臉色漲得發(fā)紫。后來，她慢慢安靜下來，面部變得僵硬，沒了呼吸。朱曉東說，當(dāng)時楊儷萍穿著紫紅色上衣、灰色棉質(zhì)長褲半靠在床上，還沒起床就開始嘮叨，他掐住她，就是想讓她不要再嘮叨。
朱曉東從衣柜里拿出一個紅色底米色花的被套，拉開拉鏈，將楊儷萍的遺體裝了進去。他把被套拖到陽臺，塞進那個他自稱用來冷凍老鼠的冰柜。
之后，他解鎖了楊儷萍的手機，通過支付寶給自己的賬戶里轉(zhuǎn)了4.4萬元。轉(zhuǎn)賬完畢后，他走出門，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再回到家時，他扔掉弄臟的床墊，清洗了帶有尿漬的被套、床單。
楊儷萍媽媽在小區(qū)進行簽名請愿，希望法院判處朱曉東死刑。
直到2017年1月30日，楊儷萍父親60歲大壽的前一天，朱曉東才將殺妻之事告訴自己的父母。楊父生日當(dāng)天，朱曉東在父母的陪同下向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自首。
楊儷萍的父親第一次見到女兒的遺體時，遺體已經(jīng)在零下十幾度的冰柜里凍了3個多月，皮膚組織嚴重受損。他看了一眼就伸手拉上了塑膠袋上的拉鏈，走出了殯儀館。
“你看她原來那么愛漂亮?！睏顑汲黾耷熬幼〉姆块g里，擺著兩個印有她頭像的靠枕。楊儷萍的父親指指靠枕，不再說話。
